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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晚报·五色土 | 作者 李文畅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这是曾广泛流传于唐代西北边地的一首歌谣，歌咏的主角便是唐代“战神”哥舒翰。这位不惑之年方才崛起的战将，曾令高适、杜甫心折，势力鼎盛之时，与安禄山不相上下，却最终在讨伐安禄山的过程中，以一场惨败暗淡收场。
历史上，哥舒翰的评价一直是两极分化，而他的复杂面貌，也为我们提供了看待盛唐转折点的别样视角。
唐代彩绘贴金骑马俑
一、不惑之年猛回头
哥舒翰并非汉人，而是出身突厥一个名叫哥舒的部落。这在唐朝根本算不上什么问题，因为自唐太宗起，就已经公开表示将破除以往的华夷界限，一视同仁。他的父亲哥舒道元担任安西都护府副都护、赤水军使，俨然封疆大吏。不久，哥舒道元同西域于阗王女结合，生下了哥舒翰。
不过，在四十岁之前，哥舒翰并未像他的父亲那样扎根边塞，而是长期宅居京城长安，享受着父辈的恩荫与开元盛世荣耀的熏染。这种无忧无虑的生活虽险些让哥舒翰磨灭了斗志，但也让他有充足的时间来经营交际圈，顺便把《左传》和《汉书》也精读一番。直到不惑之年，父辈的凋零，让哥舒翰再没有了继续吃老本的心思。
据《新唐书·哥舒翰传》记载，让哥舒翰跳脱出京城舒适圈的，是一个长安城的县尉。长安县尉主管城内治安，这名县尉的轻蔑态度，深深刺痛了嗜酒如命的哥舒翰，并促使他抛开家底，毅然向西，加入河西军。
唐朝建立之初，国家军事力量大多由兵农合一的府兵组成，而后府兵制度逐渐被募兵制所取代，便有不少人为生计所迫而参军。但哥舒翰还有一个很大的优势，就是他乃功臣之后。因此，他一开始主要做参谋的工作。
后来，哥舒翰投身于河西、陇右节度使王忠嗣麾下，为了获高层赏识，他逐渐从军营走向前线，经常出现在最危险的地方。例如苦拔海之战，唐朝的劲敌吐蕃以优势兵力居高临下阻遏唐军，但哥舒翰毫不畏惧，而是主动带兵冲锋，挥舞已折断的长枪连败吐蕃三股大军。当然，哥舒翰并不希望被定义为一介武夫，他也懂得用智谋巧计来引诱吐蕃军劫粮，然后布置伏兵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在王忠嗣的麾下，哥舒翰很快打出了名气，从一个小小的衙将升任至独当一面的节度使。
王忠嗣爱惜贤才，体恤士卒，但这也成为了他的弱点。唐开元二十九年（741），位于唐蕃交界的石堡城（今青海西宁市附近）被吐蕃夺取，唐玄宗如鲠在喉，要求西北唐军务必夺回。但统领西北唐军主力的王忠嗣却以为轻易进攻会“死者数万，得不偿失”，应当慢慢找机会。但王忠嗣基于军旅经验的判断，无法改变唐玄宗收复失地的宏愿。结果，石堡城没打下来，王忠嗣还被人诬告消极作战，差点丢掉性命。然而，王忠嗣的落寞退场，意外成就了哥舒翰的崛起。由于哥舒翰为王忠嗣向唐玄宗求情，给皇帝留下了不错的印象，所以哥舒翰很快被委以继续统兵攻打石堡城的大任。
上面下了死命令，哥舒翰也深知自己没有退路，唯有不惜代价夺取石堡城，方能让自己上升的仕途不至于中断。结果，因石堡城东、南、西三面均为绝壁，数以万计的唐军只能如潮水般涌上北侧的土坡，然后在吐蕃军以逸待劳的反击下一次又一次退下去。最终，石堡城虽在十日内克复，但唐军死伤无数，哥舒翰此举也与王忠嗣的抗命形成了鲜明对比。曾经是哥舒翰小迷弟的杜甫也毫不客气地写下“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的诗句，暗讽哥舒翰的冷血无情。
诗人悲悯苍生没有错，但哥舒翰也有他的难处，他的难处就是没有选择，只能将玄宗皇帝的意志贯彻到底。而石堡城的血战，仅仅只是一个开始。石堡城的失而复得让唐朝与吐蕃在青海战场的博弈中取得了短暂的优势，哥舒翰也利用这个良机继续进兵，在野战中重创吐蕃，夺取了黄河九曲，并在此设立洮阳等二郡外加宁边、神策等九军。哥舒翰知道，唐朝与吐蕃在西北的争锋将是国力的较量，因此必须做一边建设一边作战的持久战打算。在哥舒翰帐中担任掌书记的高适也在他的《九曲词》中表示“青海只今将饮马，黄河不用更防秋”，称赞主帅铸就大功，并表达了对未来局势的乐观。
但诗词毕竟只是文学想象，哥舒翰还没有来得及施展他的西北经略之术，就因嗜酒中风，险些丧失性命。等到身体度过了危险期后，哥舒翰选择栖居长安养病。在哥舒翰养病的这段时间里，日后引起“安史之乱”的安禄山迅速崛起，而哥舒翰曾想长期建设的河西和陇右地区，也在“安史之乱”爆发后的八年时间里被吐蕃蚕食殆尽。高适曾赞誉的“黄河不用更防秋”，也变成了白居易笔下的“平时安西万里疆，今日边防在凤翔”（《西凉伎》），意指唐王朝边疆曾远达安西，可如今位于陕南的凤翔却成为了前线。
二、安禄山的威胁
在哥舒翰因病而远离军旅的日子里，唐王朝从朝堂到地方发生着微妙的变化。曾经因轻敌冒进险些被斩首的安禄山不但因祸得福，升任平卢兵马使，此后更利用唐玄宗的宠幸，将自己的辖区范围扩展为范阳、平卢与河东三地。玄宗的宰相张九龄一度担心皇帝养虎为患，却很快被新上任的李林甫所取代。李林甫虽然洞悉安禄山绝非善类，但乐于利用扶植安禄山来巩固自己的权位，甚至建议玄宗只用“胡人”出任武将便可。
安禄山在帝国东北的势力一天天变大，很快就与哥舒翰统领的河西与陇右劲旅，形成了唐王朝国防“外重内轻”的格局。杜佑在《通典》中指出：“哥舒翰统西方二师，安禄山统东北三师……于是骁将锐士、善马精金，空于京师，萃于二统。”其中，安禄山掌握的兵力更是占到了唐帝国边兵总数的40%。
哥舒翰和安禄山同时掌握着盛唐的国运，若联手更将形成威胁，但二人关系并不和睦。玄宗似乎对于二人联手潜在的威胁并不在意，反而让宦官高力士代表自己摆宴席调停二人矛盾。结果，当安禄山主动凑到哥舒翰身边，以“胡人”身份拉近关系时，哥舒翰不客气地打断示好，还以“胡”的谐音“狐”打比方，称狐狸向巢穴嚎叫是不吉利的。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安禄山本来也只是给玄宗个面子，哥舒翰的话不但暗讽他的出身，还隐含有怀疑他不忠诚于玄宗的意思，他又惊又气，当场翻脸。唐玄宗的调停没有成功，但二人的矛盾，反而让哥舒翰成了玄宗日后讨伐安禄山叛军的最佳人选。
唐代壁画《胡人献马图》
唐天宝十四年（755）冬，安禄山的叛军从范阳倾巢出动，不到一个月时间就席卷了河北。突如其来的叛乱让玄宗和他的宰辅杨国忠坐立难安，一边紧急动员民众参军，一边将封常清和高仙芝等名将请出来镇场。结果，封常清统领匆忙组建的新军，从虎牢关一路败退到靠近关中的陕州，而高仙芝指挥的部队大多由市井子弟组成，更是缺乏作战经验。两路大军合在一处，也没能挡住安禄山的铁骑，只能退入潼关，构建起最后一道防线。
玄宗因战局急转直下，变得更加多疑。在监军边令诚的诬告下，封常清和高仙芝接连被杀，潼关的多路兵马，只能由资历尚浅的将军李承光来代领。此时，玄宗想到了赋闲京城的哥舒翰。
三、从救星到叛徒
对于玄宗的召唤，哥舒翰本能地表现出抗拒。封常清和高仙芝的人头落地，让他看出了其中的风险之大，远非个人所能负担得起。更何况，他身体状况不佳，中风的后遗症也让他力不从心。哥舒翰试图劝玄宗另请高明，但玄宗的意思很明确，不容拒绝。哥舒翰就这样做了元帅李琬的副手，实际上掌握着从河西、陇右与朔方等地云集而来的数十万大军命运。
潼关唐军的兵力雄厚封疆疆v，但内部构成混杂，哥舒翰的嫡系部队少得可怜，大多都是临时征调而来的地方军，外加前任留给自己的败兵残余。安禄山来势汹汹，他决定固守潼关，等待郭子仪等人指挥的机动部队在河北敌后做大势力，然后前后夹击打垮叛军。哥舒翰的亲信、掌握骑兵的王思礼劝他杀掉杨国忠，通过清君侧的方式让安禄山“师出无名”，毕竟安禄山造反的名义就有抱怨杨国忠的忌恨。哥舒翰拒绝了，因为他很明白，自己一旦这么做，那和安禄山行为无异。
哥舒翰在等待郭子仪等人的好消息，玄宗君臣却怀疑驻守潼关的哥舒翰也有不臣之心。当杨国忠从间谍处得到哥舒翰与王思礼的密谈内容后，更是惊惧不已，催促玄宗让哥舒翰主动出击。
玄宗等人怀疑哥舒翰拥兵自重并非没有根据，因为哥舒翰在不久前刚兼并了杨国忠在灞上私自训练的一支新军。皇帝急需哥舒翰出兵，以证明自己的忠诚，这是政治考量。但哥舒翰认为潼关守军兵力雄厚只是表象，内部矛盾交织，短时间难以转化为战斗力，主动进攻根本无从谈起，这是军事策略。军事是政治的延伸，但毕竟有自身规律，玄宗君臣却只考虑政治。在他们的催促下，哥舒翰只得违心出关，寻找安禄山主力。
结果，在灵宝与陕县之间的会战中，几十万唐军拥塞在黄河与悬崖峭壁之间，被预先埋伏在山谷中的安禄山两万大军一网打尽。敌人释放的浓烟让大多为新兵的哥舒翰集团自相践踏，无复成军。而在黄河船中目睹此景的哥舒翰回天乏力，只得仓皇转移，最后被叛变的裨将火拔归仁当作了献给安禄山的见面礼。
灵宝会战使关中门户大开，玄宗君臣继续留在长安封疆疆v，只会成为安禄山的战利品。踏上逃亡蜀中道路的皇帝此后的经历不必赘述，而成为安禄山阶下囚的哥舒翰之生死，更无人问津。哥舒翰老了，昔日威震吐蕃的盛唐第一名将，意识到很多东西其实并非个人所能逆转，现在的自己也算是尽到了本分，毕竟出潼关作战是玄宗的旨意，自己只是执行者。于是，在安禄山面前，哥舒翰卖力吹嘘自己能够劝降多少唐将，安禄山信了。可时间长了，郭子仪和李光弼等人仍在奋力死战，并反过来批评哥舒翰要保持气节。看到哥舒翰再无昔日的影响力，安禄山顺势将魔爪伸向了这个昔日与自己平起平坐的政敌……
哥舒翰终究还是死了，盛唐也随之落幕。他曾经是王朝的传奇，出身贵胄之后，不惑之年从军，最高官至河西、陇右节度使，加封凉国公、西平郡王等等，李白、杜甫、高适等一众诗人都在自己的名作中不吝挥洒对他的褒扬。他的崛起背后，是大唐文治武功达到极致的缩影。但是，抵达人生巅峰的他，自己的命运又何尝不是被国运裹挟着前进？军事常识告诉他不该轻易离开潼关的铜墙铁壁，王忠嗣的陨落提醒他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但他又有几分自主选择的余地？讽刺的是，被俘后强烈的求生欲，或许才展露出他真实的意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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